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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3 (7)
  却说我不过是宫寒了一些,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只要努力,总能生出孩子的。于是我劝您,求您,求您给我一些时间,求您多信任我一点。”

 周冷槐微微动容,脑海中也忆起那段日子。父母不断迫,娇软语相求,他夹在中间,曾经一度想答应子再多等几年,可他骨子里觉得纳妾并不是什么大事,父母得紧,孝字当头,所以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时候的姜素馨温婉可人,事事为他着想。

 长叹一声,为什么她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女人的嫉妒心啊…

 姜素馨没在意他的走神,声音平淡如水地继续说着:“…可您还是违背了誓言,决定要纳妾,我那时心灰若死,知道怎么劝你都劝不回来了,所以提出和离。好在我爹娘兄弟俱在,虽然因为与你的婚事生分了些,但只要回去,爹娘总会收容我,让我不至于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周冷槐蹙眉。

 他记得这事,那是他们夫相处二十年争执最大的一次。

 “可是即便这样的要求,你们周家都不愿足我。你觉得我在胡闹,在耍小,你父母扬言想要离开周家可以,却不能和离,只能以被休的弃妇身份离开,理由便是无出。”

 “我不怕顶着弃妇的名头过活,但我不能让父母、让姜家因我而蒙羞。”

 “所以我只能忍,忍着看你一个个如花美人抬进家门,忍着恶心尽力周旋好不与你行房…那段日子,你可知道我忍地又多辛苦?”

 周冷槐面色沉沉。

 他当然记得那段日子。他只以为她还在为纳妾的事生气,因此才不让自己近身,但不管她多生气,总会慢慢接受,因此对她那时的抗拒也不以为意。

 姜素馨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可是后来我又欢喜起来。”

 “你抬了一个又一个姨娘进门,一直到宋姨娘之前,你纳了三房妾室,轮宠幸,辛苦播种,就盼着谁能早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可是,大半年过去,三房妾室却无一有所出。老爷,您当时不觉得奇怪么?”

 周冷槐闻言细思,突然震怒地望向她:“难道…难道你暗中给她们下了不能生育的药?!怪不得柳姨娘三人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你这毒妇!”

 “噗——!”姜素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至笑出眼泪,才一边抹泪一边笑着说道:

 “老爷,您真是太瞧得起我了。你是在周家见惯了那般手段吧?不过,我们姜家可不像您周家那般家大业大人多鬼的,娘亲婶婶们都是上马能杀敌的巾帼英雄,别说妾室,我爹敢多看一眼别的女人,我娘就能让他跪三天校场。什么下药落胎这般伎俩,我们姜家的女人可是半点不熟悉。”

 姜素馨抹去眼角又涌出的泪,继续道:“您不是总说君子当常思己过,省吾身么?说得那般好听,怎么却总是做不到呢?”

 “我嫁给你三年一无所出,柳姨娘三人嫁了你大半年也无一有孕,甚至据说有着多子命格的宋姨娘,也是在我怀上清晗后才有孕,您怎么就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呢?”

 周冷槐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面色忽地无比惨白起来。

 “您不想,我却想着呢。适逢端王又来到襄城,身边还跟着那位妇科圣手龚御医。我厚颜又拜托端王一次,请了龚御医。怕伤着您的自尊,我还特意灌醉了您,才让他为您诊断。”

 “您猜龚御医怎么说?”姜素馨盈盈笑道,眼里还有未擦干的泪。

 周冷槐呼吸急促,气息如不断拉动的风箱。

 “龚御医说呀:夫人,您还是从宗族里挑个孩子过继了吧!”

 “胡说八道!”周冷槐大喝,猛地扑上前来,枯瘦如鹰爪的双手从铁栏之间的空隙探出,想要抓住外面的姜素馨。

 姜素馨却早已料到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后退一步,躲过他的手。

 抓不到人,周冷槐脸颊紧紧贴在铁栏上,望着姜素馨的眼中熊熊怒火燃烧,“你个妒妇,嫉妒到发癔症了么?”

 姜素馨停下笑,冷冷地看着他。

 “谁在发癔症,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不过,其实那时我也觉得自己在发癔症呢。嫁给你三年多,因为无所出,我喝了多少苦药,受了多少指责,甚至险些让父母亲人都因我蒙羞,结果——问题却原来是出在你身上?”

 “其实,即便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就像龚御医说的那样,从宗族里挑个孩子过继不就是了?反正周家子孙繁盛,不说远亲旁戚,各位叔伯就有不少适龄的孩子呢,周家的香火怎么可能因为你无出就断了?即便早知道你一生无子,我也愿伴着你,绝不离弃。”

 “可是您不愿意啊。您明知我能生也不肯多等我几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还跟我说,不管是哪个姨娘为你生的孩子,若我无子,便记在我名下,那孩子便是我亲生的骨。”

 “所以,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怎么让你真的一生无子?”

 “你不是说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是我的亲生骨么?既然你不能生,那么,我跟别的男人生个孩子,只要记在你名下,也跟你的亲生骨没有差别吧?”

 “你说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那么,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端王好心,借我御医,又借给我两个孩子,我很感激他呢。”

 姜素馨微微一笑,笑容温婉无比。

 “可惜我只生了清晗清芷两个,你和你爹娘都嫌少,我可是很苦恼呢。端王长居京城,我就是想多给你生几个孩子也没办法啊。”

 “还好,宋姨娘被你周家强抢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情投意合,本来都准备订婚了,谁知你娘横一脚,可怜有情人自此劳燕分飞。”

 “我这人最看不得这样的事,心想正好你不想多要几个孩子么?我生还是宋姨娘生,也没什么区别吧?好在宋家表哥不像你一样,我不过是稍稍提供了几次机会,宋姨娘就怀了两次,真不愧是多子的命格…”

 姜素馨还在说着,然而周冷槐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往种种浮现眼前,尤其那些孩子的面容。他谆谆教导寄予厚望的嫡长子,视如珍宝一向宠溺的幼女,虽然不甚重视,但从未让他失望的庶长子和幼子…

 眼前画面的最终,是面前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她的口张张合合,吐出的利刃戳刺着他的五脏六腑,灼烧着他的血,刺痛无比…

 “啊!”周冷槐痛苦怒吼,一大口鲜血从口中涌而出,身形一晃,砰然倒地。

 良久,天字甲号房里无一丝声息。

 穿着斗篷的女子用钥匙打开牢门,蹲下身,手指轻蘸地上未干的鲜血,在牢房空白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朝夕相处二十载,她早已熟悉他的一切,包括笔迹。她又是那样聪慧的女子,不过是模仿一下熟悉之人的字迹,自然难不倒她。

 空空的墙壁上慢慢显出四个大大的字。

 吾生有愧。

 “你不愿说四个字,我却想听地很呢,只是今生怕是都听不到了,那么用你的字迹写下,也能自欺欺人地聊以慰藉一下。”

 说罢,姜素馨打着灯笼,转身朝着牢房外走去,步伐缓慢却坚定。

 空旷的牢房走道上忽然响起女子的低

 空口约盟总无凭,问取花烛可垂聆。

 鸳鸯被里梦一生,不见红泪滴到明。

 声音轻轻地响起,慢慢地远去,灯笼发出的惨白光芒一点点消失,片刻过后,牢房重归黑暗。

 107|7。30

 襄城监牢后门前是条狭窄仄的小巷子,昨夜落了雨,路上泥土被雨水一,再被来往车马碾过,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巷子口驶进一辆马车,俱是朴素的青毡做盖,打眼一看,毫不起眼。马夫沉默地甩着鞭子,马儿便得得儿地跑着,直至停在监牢门口。

 前头的马车里先下来个灰衣管家似的中年人,正要拿轿凳放在泥泞的地面,里面的人却已经直接下来。

 玄长靴上系着一条白麻布,脚一落地,溅起的泥点便纷纷落在那麻布上,黑与白无比分明。

 管家放回轿凳,小声喊了一声:“大少爷…”

 周清晗望了望老朽破旧,似乎一推就倒的监牢后门,轻轻点了点头。

 管家上前敲起门来。

 门吱呀打开,狱卒嘟嘟囔囔地探出头来,看见穿戴整齐的管家,嘴里的抱怨才停了,眯着眼睛道:“来收尸?哪家的?”

 后门前这条小巷子直通城外葬岗,因此牢里死去的犯人便都在这后门处理,有家人的通知家人来领,没家人的抬到葬岗一扔。自然,也有那有家人却没人领尸的可怜鬼。

 不过显然这次不是个没钱没家人的可怜鬼。狱卒掂掂手里成十足的银角子,笑地出了牙花子。

 裂开的嘴却在管家说出那个名字后僵住。

 “哦…那家的啊…”狱卒悄悄抬眼瞅了瞅管家身后,只见到一个清俊的少年人静静立着,少年身后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还真是人走茶凉啊…狱卒感叹着。

 “呶,在这儿呢,赶紧抬了去吧,这天儿放久了可就发臭了…”狱卒指了指门旁的一间倒座房。房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摆设,地上铺了稻草,几条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盖着几具尸体。

 生前多少荣辱,死后不过破布一裹。

 “老爷!”掀开几张破布终于看到熟悉的脸,三四十岁的管家忍不住哽咽出声。

 周清晗上前几步,盯着那栩栩如生的脸,眼里恍若蒙上一层白雾,再不复往日澄澈。

 马车辚辚地远去了,狱卒锁了门,看看倒座房里剩下的几具死尸,嘟囔着抱怨:“人家好歹还有人收尸,你们这些倒霉催的,还得劳动小爷拉去葬岗!”

 他的抱怨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人回应。

 钦差终于走了,所有的案件了解,又逢新皇登基大赦,襄城上空一直笼罩着的乌云似乎终于散开,衙门市井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热闹。

 沉寂压抑了许久,头上乌云一去,襄城的富商大户们早按捺不住,纷纷寻乐子去霉气,鹤望花铺也因此多卖出许多盆栽,据说是盆栽绿意盎然的能驱晦气。

 襄荷窝在铺子里盘账,看着账面上进斗金的数字,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午后时分,店里也没了客人,店里静悄悄地,只有襄荷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

 忽地门前有人声传来,晃眼间薏米珠子穿的门帘被拨开。襄荷漫不经心地抬眼,看见来人后眼睛倏地瞪大。

 “清芷?你怎么来了…”

 周清芷戴着帷帽,一身素服,通身上下没一个饰物,小脸比襄荷上次见瘦了一圈儿,衬着素白的衣领,愈发显得清瘦可怜。

 身后跟的几个丫鬟自觉的立在店门外。

 周清芷在柜台前的圆凳上坐下,静静地道:“打发人去书院找你却没找着,听说你在这儿,我便找来了。是为说一声…我要走了。”

 襄荷吃了一惊,“走?走去哪里?”

 “京城。外祖外祖母都在京城,昨儿打发了人来,说外祖母身体抱恙,想让我们去一趟。母亲说,去散散心也好。”周清芷低着头,声音掩饰不住地失落。

 “可、昨不才——”襄荷讶异,昨才过了周冷槐的头七,热孝当中,身为儿女怎能此时离去?尤其又是在周家这样最为守礼重孝的人家。

 周清芷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如今周家…得很,叔叔伯伯们都在争家主之位,巴不得我们赶紧离开,尤其是大哥,昨大哥还险些吃了有毒的糕点…祖母对母亲心存偏见,这次父亲出事,她总说是是因为母亲…加上海运案还没了结前姜家要母亲与父亲和离,如今祖母恨死了母亲…”

 周家竟已经成这个样子…

 襄荷蹙眉:“可是,你们这时离开,不是平白便宜了那些心思不轨之人?再说离开容易,后若想回来,却是不容易了啊…”

 周清芷点点头,却仍旧说道:“家产什么的…大哥和母亲都不在乎,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好好的就行了。”

 襄荷却觉得此时离开实在太过憋气,还再劝,突然想起一个可能,蓦地收回了即将口的话。

 京城距襄城有十车程,而昨天周冷槐头七,昨天姜家打发人来,也就是说,姜家是十天前打发人来的,十天前——不正是周冷槐在衙门受审,本以为风终于过去,却被突然冒出的一个宋巧儿搅了全局…怎么就那么巧合?还是…有人早就知道这个巧合?

 而且…昨新皇登基。

 心思电转间,襄荷想通其中关节,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劝说周清芷。

 好在,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那位…应该不会薄待他们。

 “可定了何时启程?”她笑问道。换个角度想,如今的周家那么,走了也好。

 周清芷也挤出一丝笑道:“五后。”

 然而,五后送别时,走的人却只有周夫人和周清芷。

 送行的人不多,襄荷与周清晗恰好都在内。周夫人和周清芷的马车一走,隔着数十米远的距离,襄荷遥遥望着周清晗,便见他面色不喜不悲地朝自己微微颔首致意。

 周清晗要在周冷槐坟边结庐守孝,无论周夫人如何劝说都不改其意。他的理由十分正当:如今名下男丁只他一人,他若不守孝,周冷槐便无守孝之人了。

 至于周清柯周清枫,早在宋巧儿上堂状告周冷槐那,就被愤怒的周老夫人逐出了周家门,周冷槐死后,周家人想去找宋巧儿母子麻烦,却早已找不到人。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总之不在襄城了。

 或许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此生再也不入襄城。

 而周清柯周清枫这么一走,周清晗便成了周冷槐唯一的儿子。周清芷此时离开还容易,毕竟是女儿,但周清晗若是离开,不论如今周家多么,他若留下多么危险,外人也肯定会嚼舌头。

 然而依襄荷对他的了解,他定然不会是因为怕外人嚼舌头才留下。

 他留下,定然只是因为想留下,想留下为周冷槐守孝,绝不是托词。

 那人一向厌恶言辞狡诈之人,性格又刚直不阿,绝不会为避祸便逃避为人子的本分。

 只是,虽然说要守孝,襄荷却看得出来,谈起周冷槐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以往那般神采。

 因为以往的那些小龃龉,襄荷与他一直不合,但正因为不合,襄荷才清楚地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那是个黑白分明,眼里丝毫不进沙子的人。

 相比嘴上道貌岸然,私下里缺德事却没少做的周冷槐,周清晗却是真正的守礼之人。他会因为襄荷当年不守规矩帮助宁霜之故而心存偏见,是因为那与他做人的准则背道而驰。

 而周冷槐那些比襄荷恶劣地多的事迹,毫无疑问会带给他更大的冲击。往日敬仰的父亲其实却是个道德卑下之人——这种转变,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良好,尤其是周清晗这种人。

 周夫人等人的马车渐渐消失不见,送行的人逐渐散去,周清晗身边没有跟任何仆从,孑然一身,独自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周冷槐坟墓的坟墓的方向。

 襄荷终究没忍住,轻轻喊了一声:“保重。”

 没有唤名,距离又不近,事实上她并不觉得他能听到,就算听到,也不一定会知道是在叫自己。

 然而周清晗脚步却顿了顿。

 过了片刻,一个声音轻轻地传来:“多谢。”

 说罢,那身影继续踽踽前行。

 108|8。1

 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玫瑰园总是安静地如置身尘世之外。

 又是一年盛夏,月季过了盛花期,园花枝只零星开着几朵,倒是蝉鸣聒耳,一声声叫的人心生烦躁。

 一树郁郁葱葱的树月下,绿影叠,落在树下的人身上。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清茶袅袅,糕点腻腻,谢兰衣与襄荷相对而坐。

 光太盛,谢兰衣便又用白绫遮了眼,只出玉白的额头和脸颊下颌。襄荷照旧手执一卷书,不紧不慢地轻声念着,声音伴着聒噪的蝉鸣,仿佛泉一般洗去了燥热。

 其实用念书换月季的约定早已过期,但襄荷却仍然一有空便来玫瑰园为谢兰衣念书。几年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念书虽说是为谢兰衣,她却也乐在其中,好像一拿起书,为对面那人轻声诵读,随着声音散逸在空气中,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便也随之一起散逸而去了。

 今读的是一篇游记,作者自名石斋道人,名声不显,游记倒是写地生动有趣,游记记载此人从京师沿东海一路南行,所见所闻,颇有异趣。襄荷小时候那几年跟兰郎中四处行医,倒是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因此看见书中所述也大略有亲临之感。

 正念到石斋道人行至南蛮之地,蛮人不信医药,唯信巫觋,作者略通岐黄,本教授蛮人医术,谁知差点没被迷信巫力的蛮人当做异端烧死,其中种种惊险,读来扣人心弦。

 游记到了最后,这石斋道人也不知是胡扯还是怎么,说在南海寻得一处福地天,有灵芝仙草无数,他食之,自觉益身轻,有不渡劫飞升之感,遂趁着还未飞升之前,将自己经历著成一部游记,留待后人观阅。

 一篇读罢,襄荷口干舌燥,正要端茶,泛着香气的茶盏已至眼前。襄荷笑着接了,茶盏触手微温,正适宜入口。

 襄荷一饮尽了,放下茶盏便看见谢兰衣已经取了白绫,凤眸凝望着她。

 襄荷急了,“怎么取下了?光线还刺眼呢。”

 “无妨,”谢兰衣摆了摆手,“让我多看一看你。”

 这话有些暧昧,襄荷粉的脸倏地红了,细细的绒衬着绯红的肌肤,像是初桃儿顶端上那一抹红尖。脸红起来,她又觉得害臊,又怪他说地太直白,眉眼飞起横了他一眼,眼波中竟已去稚涩,有了少女的风情。

 谢兰衣几不可察地怔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漾开温温的笑意,手习惯性地又要抚上她发顶,却又在即将伸出之时按下。

 “我要走了。”他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

 襄荷疑惑地望着他,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要走了。”谢兰衣重复道。

 襄荷一愣,像是一场秋霜骤然袭来,绯红逐渐从脸颊上褪去,“…走?走去哪里?回…京城么?”

 “不,京城早就看够了,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万里山河,看看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光。”谢兰衣温声说道。

 襄荷逐渐冷静下来,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举起石桌上还摊开的书道:“难道是羡慕这石斋道人,想去寻仙问道?”

 谢兰衣摇了摇头,“不,我早有此意。”

 襄荷沉默不语。

 谢兰衣又说到,“幼时,父亲常将我放置肩头,寻一宫殿高处,指着远方道:这就是我们谢家的江山。我对是不是谢家江山不感兴趣,但却也想亲眼看看宫墙之外的天地。后来伤了腿,出入都需人抱扶,我想此生或许都无法实现幼时愿景了。”

 “后来偶然接触墨家机关之术,我的心思又活动起来,苦研数年,终于制出这既能登山又能涉水的山水轮车。”他指了指自己坐的轮椅。

 襄荷讶然,这才知道,那辆轮椅除了是移动暗器架和药箱外,居然还能爬山涉水。

 “且我也算习医之人,医术一道,闭门造车最不可取,山中幽居虽好,但时一久,只怕医术全要荒废了。”

 襄荷沉默地点点头。

 她如何不知道他说的都对。

 她还记得小时候那段跟着兰郎中行医的日子,虽然风餐宿,衣食不继,但却还是快乐多过忧愁。走过城郭与乡村,遇过千般万种人,高山平原,密林深壑,那万般风光,绝不是从书中,从画中可以全部领略。

 就连她也时常想着,等书院事了,再跟兰郎中来一次游医之旅,兰郎中可以磨练医术,增广见闻,她可以搜寻各处的野花野草。

 相比起她,谢兰衣长到这么大,却只到过京城和襄城两处地方。

 她的心里忽地隐隐酸疼起来,口闷地慌,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不舍,亦或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会阻拦他。

 “那你可不要走得太远,记得给我写信。”她微微笑着说道。

 谢兰衣抬起手腕,顿了顿,终于还是缓缓落在她头顶,像是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摩挲。

 “嗯。”

 今儿打襄荷从书院回来,兰郎中就觉得自个儿闺女有些不对劲。平都精力充沛地跟猴子似的,今儿却像热天趴树下的懒猫,杏仁眼垂了一半,越发显得无打采。

 而且去书院一趟,回来坐了辆马车,后头还跟了辆,两辆车搬下一大堆东西来,过分的是,她居然神神秘秘地不让他看!

 “闺女,咋啦?是不是书院又出事儿啦?不是说什么监察都走了,新院长也选出来了么,还愁啥啊?”有问题就问,憋着不是兰郎中的风格。“还有,这里面都是什么啊?”

 襄荷有气无力地看了兰郎中一眼,又瞅了瞅地上放的三个超大木箱子,瘪瘪嘴,到底还是郁闷地一头砸到自家爹口。

 木箱子里都是谢兰衣让她带回来的东西,各种成药不说,当当地装了一大箱,她就算是个药罐子,估计也得两辈子才能吃完。还有两箱都是各种机关,大到守家护院的炮弩,小到发簪样式的暗器,保证谁想对她不利,都得被戳个透心凉。

 他考虑的那样周全,生怕他走后她出什么事,可是…她居然不想要那些他精心准备的东西。那么多东西,她得用到什么时候才能用完。若是东西少一些…他会不会就会因为担心她而很快回来?

 兰郎中被闺女这一砸吓得不轻。他家闺女他自己知道,打小就乐观的不行,整笑盈盈地忒讨人喜欢,像这么明显闷闷不乐,还郁闷地钻他怀里的动作,他从她还是娃娃时就没见过!

 “闺女,你咋了?你别吓爹!”

 襄荷头还埋在兰郎中口,使劲儿地蹭了蹭后,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爹,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兰郎中:“…”半晌,兰家小院传出一声怒吼,“哪个兔崽子敢打我闺女主意?!”

 谢兰衣和万安买了匹好马,栓上谢兰衣前些日子自制的马车,谢兰衣坐在车里,万安在前头驾车,也不用缰绳,就让马儿任意选了个方向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走出鹤望山好远,看到路边一个茶棚时,想着休息一下,万安便勒停马,转身要扶谢兰衣下来。

 掀开车帘,却见谢兰衣倚在窗边,手微微勾着帘子,目光蒙地看着鹤望山的方向。

 万安叹了一口气,“既然舍不得,干嘛还非要走呢?”

 谢兰衣这才放下帘子,转过头来,目光恢复了清冷。

 “她太小了。”他轻轻说道,“她需要些时间想一想,而我…也需要时间。”

 万安又叹了一声。

 谢兰衣微微一笑,控制着轮椅,伸出里面的机械臂,自己下了马车。见万安还站着叹气,他回头,目光里漾着鳞鳞水光,莞尔一笑:

 “万安,三年后回来,若她既未婚嫁,也未许人,你陪我去提亲可好?”

 109|8。2

 新帝登基,年号元嘉,是为元嘉帝。如今已是元嘉三年。

 这三年中,元嘉帝杀伐果断,手段狠辣,对内,以铁血手段收服了朝中一干蠢蠢动的臣子,对外,武力镇仁王等叛军,三年之间,伏尸百万,世人皆言元嘉帝杀戮太重,难为仁君。

 然而元嘉帝却全然不在乎。镇朝臣时,元嘉帝曾下令将数个世家名门门抄斩,当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据说太史令为人刚直,不惧元嘉帝威,生生在史书上定下“暴”之语,朝臣纷纷叹息,皆以为京城又要多一户人家阖府染血,谁知元嘉帝看到太史令评语,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道:“卿乃直臣也,当赏!”

 朝文武登时掉了一地眼珠子。

 大周自打立国,我行我素到这份儿上的帝王,也就元嘉帝这一个了,好在他虽我行我素,却还有些分寸,并非全然滥杀,因此三年下来,朝臣们虽然不,但也慢慢习惯了新皇的蛇病作风。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位元嘉帝的蛇病远远还没到达极限。

 兰家小院,襄荷坐在李子树下的石凳上,早已长成大狗的馒头趴在脚边,还有只丑猫趁她不注意跳到石桌上,脑袋埋进糕点盘子里大吃特吃。

 襄荷却没注意包子的偷吃的行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一沓信纸上。

 信有三封,第一封信封用的是五花笺,抬头还有黛笔细细描绘的海棠纹样,显然是女子所用;第二封没有任何花样,信封用的也是坊间常见的白麻纸;第三封与第二封一般模样,简单朴素,只是若凑近了闻,便可以闻到一丝淡淡的药香。

 这三封信,分明来自周清芷、刘寄奴、谢兰衣。

 襄荷先打开最上面,周清芷的来信。

 自从三年前去了京城,周清芷和周夫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襄城。期间襄荷一直与周清芷书信联络,得知她与周夫人住在姜家在京城的宅子,姜家人对母女俩很好,因此这三年,除了思念故乡以及少数故乡的亲人外,周清芷的日子算得上平静而温馨。

 周夫人去年为她订了一门亲,到今年年底便出嫁,对方出身不算显赫,但也是世代官宦之家,最难得的是人品、相貌、才学无一不好,因此即便出身弱了点儿,也很得京城贵女们的青睐。周清芷是罪人之女,能结上这么一门亲,几乎可以说是高攀。好在如今姜家深得新皇宠信,周清芷几个舅舅都在军中担任要职,因此虽然周家已经依靠不上了,姜家却可以成为她有力的后盾。

 上次收到她的信,虽然她极力掩饰,但襄荷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她对未来夫君的期望和忐忑,只是看着那些文字,一个待嫁少女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然而,这封信却全然没了那般少女心。

 信中提到,上月周清晗终于结束守孝,进京与母亲妹妹团聚,然而,就在周清晗回京后不到十天,元嘉帝突然又做出一件令朝文武掉一地眼珠的事儿。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皇储一直是个大问题。

 世人皆知,元嘉帝膝下无子,连女儿都只有一个,要不然当初先帝也不会对他那般没有防备。但元嘉帝却实实在在地成了新一任帝王,还用铁血手段将朝臣们收拾地服服帖帖。朝臣们虽然一直都为储君的事儿碎了心,但奈何人家皇帝不配合。

 你说充实后宫采选美人吧,人说采选一事劳民伤财,再说他一半老头子,就不糟蹋人家小姑娘了,那不是老不羞嘛——没错,这就是元嘉帝亲口说的话,虽然原话比这文雅了些,但大意是没错的。

 见过像他这么蛇病的皇帝,但谁也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己的皇帝。

 这话说的进言的大臣当场一噎——这位大人花甲之年,比元嘉帝还大了一轮儿,上个月才刚纳了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为妾,为显示自己宝刀不老,这位大人还广宴同僚,如今这朝堂上知道他刚纳了个美妾的人可不少。

 元嘉帝虽然已经年近五旬,但气质好、皮相佳,身材保持的也不错,站那儿也是个帅大叔,再加上人家是皇帝,是真龙天子,人皇帝都说自己配小姑娘是糟蹋人家、老不羞了,你一真·老头子·凡夫俗子配人家小姑娘——算啥啊?

 要搁其他皇帝说出那话,大臣们还能挑出错来教训皇帝一顿,毕竟你是天子,骄狂自大虽然不好,但也不能埋汰自己吧,要那埋汰的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往上数各朝各代除少数几个外的历代帝王,毕竟皇帝七老八十了热心于美的也不少。

 可元嘉帝凶名赫赫,能留下来的大臣没几个想找死的,于是,教训皇帝什么的只能在梦里想想,采选美人、充实后宫之事也再无人敢当面提起,顶多隔阵子上个折子,只不过这些折子除了浪费纸张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元嘉帝依旧我行我素。

 皇帝不打算自己生,那剩下的自然只有过继一途。

 皇室宗亲们为此热情不已,纷纷推荐自家的娃,大臣们也拉帮结派地你支持这个我支持那个。

 元嘉帝对此表示:皇储人选不得草率,血脉为次,品德为上,因此得好好考察考察各宗室子弟的品格。

 这一考察就考察了到了如今。

 正当朝臣们以为皇储一事将是个持久战时,元嘉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

 平原府姜氏素馨温婉端庄,明经识义,有母仪天下之风,特册封为后,姜氏育有一子一女,分别册封为长宁侯、通仪郡主。

 朝臣们再次眼珠子掉一地。

 皇帝娶寡妇什么的其实并不少见,但那要么是潜龙之时,譬如后周太|祖郭威潦倒时娶柴皇后;要么是先封为妃子,后来再一步步册封为皇后,像元嘉帝这般皇位稳当,一上来就把个寡妇封为皇后的,还真是少见得很。

 更何况,元嘉帝可不像其他皇帝那样后宫三千,收个寡妇入后宫多半还是为了美,元嘉帝如今后宫可是空空的半个主子也没有,平各项需要皇后出席的祭祀之类的,都是由太后代劳。

 姜氏一入宫,那就是后宫里除了皇帝太后外绝对说一不二的人物。

 姜家本就因为皇帝的宠信而势大,若再出个姜皇后,气势可就真的是无人可挡了。

 一时间朝臣们心思各异。有的以为皇帝想要拉拢姜家,有的觉得是姜家给皇帝施,也有人觉得皇帝单纯看上姜氏美

 至于真相…自然也有人猜到,但是,元嘉帝的威之下,还真没人敢说,毕竟若是真的,那就是皇帝的大丑闻,元嘉帝能放过一个耿直的太史令,不代表能放过第二个。

 于是,自从册封圣旨一下,朝臣们虽然震惊,却也没几个人敢跳出来,少数几个跳出来反对的,当即被元嘉帝以雷霆手段收拾了,这样一来,就算原本有什么小心思的,也彻底息了念头,打定主意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朝臣们安静如,周清芷却惶恐地不行。

 从大儒世家的闺秀变成罪人之女,又忽然变成郡主,这其中的转变对于周清芷来说还是太过刺

 而且,她心里也未必没有什么猜测。

 关于元嘉帝册封姜氏以及朝臣反应等具体细节,襄荷还是从书院得知的,周清芷的信来的时候,消息都已经传到襄城。周清芷信中并未多说具体经过,只是向好友抒发信中忐忑和惶恐。

 襄荷是早就猜到新皇可能与姜素馨的关系的,只是当看到猜测被证实,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看罢信,心里不由唏嘘。

 不过,至少目前来看,姜素馨被册封一事对周清芷并无坏处。元嘉帝能抵住朝臣压力空置后宫三年,想来对姜氏还是有情义的,那么只要他不倒,周清芷的处境便无需担忧。

 放下周清芷的信,襄荷又拆开第二封,刘寄奴的信。

 自刘寄奴投军抗击北蛮,到如今已经四年多的时间,刘寄奴本身就有能力,再加上姜家照看,因此很快就离小卒的身份,稳步而快速地爬升,后来皇帝换人做,姜家得势,连带着刘寄奴也爬升地更快,如今已经能成了正五品下的怀化郎将,手下率领着将近一万兵马。

 他能爬升地如此之快,除了本身骁勇善战和姜家的提携外,襄荷的钱财支持也是重要原因。

 打仗养兵最费钱,偏偏朝廷从先帝时就一直克扣军饷,有被户部兵部的官员贪了的,也有被将领本身贪了的,总之小兵们实际拿到手的饷银很少。而那些不贪饷、真心抗蛮的将领,则常常要自费养兵。

 后来先帝倒台,元嘉帝上位后,干脆利落地砍了好几个克扣军饷的贪官和将领,情况好转了一些,但仍旧入不敷出,毕竟国库被先帝挥霍地并没有剩下多少银子,能发做军饷的自然也不多。很多将领苦于没银子,手下往往并没有多少实际能用的兵。但刘寄奴不同,他那将近一万兵马,却全是能上阵杀敌的。

 这几年间,鹤望花铺名声越来越盛,也为襄荷带来越来越多的财富,多到襄荷觉得自己使劲儿挥霍都挥霍不完,于是得知北地的情况后,襄荷便给刘寄奴送去了大笔银子。

 她这样做,一是为了帮刘寄奴,二来也是觉得,如果边境守不住,整个大周的百姓,包括她和兰郎中,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反正她钱多地没处花,自然是有钱出钱。再说这钱也不是白花的,刘寄奴有了权势,对她、对兰家都是有好处。

 于是,有钱有能力有人脉,刘寄奴才能在几年间升到这般地位。

 而他的信上则如以往无数次一样,细细的讲述自己带领手下的兵又打退了多少蛮子、军中又有什么趣事等等,只是信末提到,他已经放赵小虎回乡成亲,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刘寄奴投军后一年,赵小虎非闹着也要去北地,他爹娘扛不住,加上当时刘寄奴已经当上了百夫长,好歹算个官,可以照应着赵小虎,因此便没拦他。赵小虎这几年一直在刘寄奴手下当兵,如今也当上了偏将,跟还留在村子里的小伙伴相比,可以算得上十分有出息,可把田大婶高兴坏了。

 赵小虎跟田箐原本就互相有意,只是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戳破,两家大人也知道,都在商量定亲了,谁知赵小虎突然要去投军,田大婶自然不再愿意定亲,就怕他死在战场上,让田箐还没过门就守寡。

 可一听说赵小虎要去参军,田大婶因此不答应两人婚事,原本还不承认喜欢赵小虎的田箐当即跑到田大婶跟前,非要跟赵小虎定亲,还扬言非他不嫁。

 田大婶无奈,只得顺着她。赵家因此对田家又感激有愧疚,更是对田箐这个未来儿媳妇儿疼爱有加。

 如今赵小虎混出名堂,两人年级也差不多了,因此便商量着要完婚,只是之前北地战事吃紧,赵小虎一直不出空回来,这次总算有了时间,也算喜事一桩。

 也不知道赵家和田家知道这事儿没有,待会儿得去跟他们报报信。襄荷这样想着,突然又想起,卜落葵也早已跟书院的一位山长之子订亲,也是今年年底就要成亲。

 好像不过是一转眼间,身边的伙伴居然已经全部快要嫁人。似乎,只剩下她了…

 想想自己,襄荷无奈地叹口气,放下刘寄奴的信,拿起最后一封。

 谢兰衣的信。

 110|8。3

 每次同时收到谢兰衣的信和其他的信时,襄荷总是最后才看谢兰衣的那一封。就好像吃甘蔗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最甜的留到最后才吃。

 谢兰衣的信却一如既往的详尽而简单。

 去到什么地方,看了什么美景,遇到什么疑难病症…每一次都细细地描述一路所见所闻,让她即便没有随行,却仿佛陪着他走了千万里路。但是,除了细致而详实的旅途见闻外,却也再无其他。

 当然,也不会问她已经这般年纪了可否有许亲。

 襄荷夜里常常把被子当成谢兰衣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然后报复似地狠狠咬被角。

 这次的信依旧是旅途见闻,只是信末尾的一句话,让襄荷看了之后又开始胡思想起来。

 “此时襄城,应是景正盛,花开正好,甚思之。”

 以前他从未在信中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是想要回来了么?襄荷纠结地想把信扔到千里之外的谢兰衣脸上。

 混蛋!

 她恨恨地骂了一句。

 然而为什么要骂他,她拒绝去想。

 反正她不,就是想骂他╭(╯^╰)╮

 收拾好信件,襄荷换上农院院服,却不再是学子时简单的绿色衫裙,而是镶了一层银色锁边,领口处还绣了些枝枝叶叶——这时属于书院山长的院服。

 她早在去年就已经结束了在书院的学业,但却并没有离开书院,反而被卜院长劝说,留在农院做代山长。

 所谓代山长,其实也就相当于助教。农院人才凋零,不只是缺学生,更缺山长。

 真正有才干的农院学子都会去考农官,而考不上农官,又没有其他门道的,虽然他们愿意来书院执教,但奈何卜院长看不上他们。

 放眼整个书院,只有农院的山长最少,包括卜若地在内,总共只有两人,两人平均年龄还超过六十岁。因此卜院长对于找到新山长很是上心,因为若他不上心,很可能会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那样农院将会彻底走向没落。

 于是,去年刚刚离开书院,年仅十六岁的襄荷便被他看在了眼里。

 襄荷虽然年纪小,但在书院待得时间却够久,全因她入院够早,七岁便入学,再加上又没有考农官的打算,因此也没有像其他学子一样觉得自己学的差不多了便申请离开书院,而是优哉游哉地一直待到十六岁。这整整九年的时间里,她都跟着卜若地学习,可以说卜若地对她有多少斤两知之甚深。襄荷功课一向好,九年时间早把该学的都学了,只是当一个助教,教教新入学的学子,她完全可以胜任。

 当然,卜若地竭力挽留,并不只是因为襄荷功课好,更多却是因为她在农学上的成就。

 这九年来,襄荷并非全然将精力放在培育新品花草上,虽然她喜欢莳花草,但多半还是将其当做乐趣,再说培育新品有金手指帮忙,几乎并没有花费她多少精力。

 真正让她付出努力的,还是正儿八经、能让更多人吃饭的“正统”农学上。

 虽然前世她也没有种过地,但对于一些先进的耕作理念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只是因为没有亲自实践,对细节也不清楚,因此并不能直接应用过来,所以她只能按照脑子里的记忆一点点去尝试,经过一年两年,甚至比更多年的努力,得出最准确的结果。

 这九年间,她试验出几种新的嫁接方法,让果树的嫁接成活率大大提升;更精确地提出玉米小麦等作物的施肥追肥时间和用量,使得作物产量有了提升;而且虽然灵对于粮食作物并没有用处,但对于果树还是有用的,襄荷试验了好几年,终于培育出几种产量更高、味道更好的果树。

 相对于她的年纪来说,以上任何成绩单独拎出来都足以为人称道,但对于襄荷来说,最让她上心的还是杂水稻和杂小麦。

 只是或许真的是因为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之后对于这个世界影响太大,因此灵这样超自然的东西对于粮食作物没有丝毫作用,因此襄荷只能自己一点点努力,每年都在稻田里选种,杂,得到种子后再一次次播下,等待来年,再选择表现特殊的继续播下去,这样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地试验下去。

 这是个笨办法,但千百年来,无论园林植物还是粮食作物,育种人们都是靠着这样的笨办法,靠着漫长的时间和坚韧不拔的耐,才让原本野生的植物越来越符合人类所需。

 而襄荷不过才努力了九年,对于园艺育种来说,实在不能算作太过漫长,因此即便直至现在也并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成就,襄荷也并不灰心。

 再说,仅是目前取得的成绩,已经让卜若地等一干人大跌眼镜了。

 襄荷预期中的最好成就是像袁先生那样培育出产量超高的杂水稻,但对于这个普遍亩产只有一两百斤左右的时代来说,完全不需要亩产千斤,只要能增加一百斤,就是足以让人名留青史的成就。

 而襄荷已经完成了这个成就。

 选育出的新型种子加上合理的耕作方法,襄荷在书院的那块试验田早已获得最高将近四百斤的亩产,只不过试验田是良田沃土,肥料也从来不缺,因此产量可能要比普通田地多一些,但即便打个折扣,三百斤也很不错了,要知道那已经是以往产量的一半。

 这就是卜若地那么热心于将襄荷留下的原因。

 刚刚得知襄荷的试验田达到了亩产四百斤时,他还当即就想上奏朝廷为襄荷请封赏,只不过后来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准让襄荷推广种植,待取得稳定数值后再上报,这样襄荷的功劳才更加稳固。

 天下社稷,农为本,只要大规模推广后产量真的能够提高,那么大周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而这个时代,人口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国力。所以,襄荷的功劳绝对会让皇帝和朝臣重视。

 今年襄荷便是将秀水村作为试点,免费为村民提供种子,又教他们先进的耕作方式,就等秋收时验收成果。

 到时如果成果理想,卜若地就会为襄荷请封。

 到了书院,襄荷走在树荫遮天的青石板道上,一路遇上的学子大多都会向她点头致意。

 在书院待了九年,又获得了那样非凡的成就,襄荷如今在书院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几乎不再有人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当中表现出歧视,更有许多学子真心地钦佩她,整个农院学子更是全部成了她的脑残粉。

 虽然她直到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却成了学院几乎所有学子的师姐,全因为她入院早,如今还在书院读书的,几乎都晚于她入学。

 看着一群比自己还大的男生们恭恭敬敬地叫自己学姐或山长,不得不说,襄荷还是蛮享受的。

 111|8。05

 兰郎中最近很忧愁。

 眼看闺女已经十七岁,花骨朵儿长成含苞待放的娇花一朵,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闺女却谁都看不上,一点儿要成亲的意思都没有。

 虽说他非常不舍得闺女出嫁,但不舍得是不舍得,他心里知道,闺女总要嫁,再不舍得也得放手。可他都做好放手的准备了,闺女就是不愿意嫁!

 “都怪那个混蛋小子!”

 兰郎中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自从三年前闺女说出那句话,他就火上房似的搜集了那个叫谢兰衣的小子的一切信息。刚一听说他又瞎又瘸又比自个儿闺女大十岁,兰郎中气得差点没当场吐血,冲动之下差点没拎起子把那混蛋小子揍一顿。

 可人都走了,不在襄城了,他上哪儿揍去?

 等把子放下,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时才想起,这不就是那个他一直敬仰,却无缘得见“谢小神医”么?

 好家伙,原来那么早就对他闺女心存不轨了!他一直敬仰的人物是这么一条大尾巴狼!

 兰郎中怒啊,火啊,可这腔怒火只能自己生受了,朝谢兰衣撒吧,找不到人;朝闺女撒吧,他不舍得。

 他家闺女为了那混小子拒绝了那么多好儿郎,他原本还指望着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能释怀,毕竟三年前她说喜欢时不过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啊,孩子的喜爱能有多长久?

 可他没料到闺女这次居然那么大决心。十七岁的年纪不爱俏不思,守着书院那么多青年才俊,却硬是一个也不动心,傻不拉几地等那小瘸子回来,看得他心酸地冒泡。

 刚开始他还想着谢兰衣走了好,走了再也别回来招惹他闺女,可看闺女现在这情形,他又盼着谢兰衣赶紧回来。

 瞎啊瘸啊年纪大的他都认了,起码听说人品好长得俊还有一手好医术,最重要的是…他回来了,闺女才会高兴。

 兰郎中又叹了一口气,双目无神地趴在药柜上,一边叮嘱新招的小学徒仔细分拣药材,一边儿又在心里把谢兰衣骂了一顿。

 门外忽地传来辘辘的车轮声和车夫勒马的“吁”声。

 兰郎中好奇地抬头望向医馆大门。

 来他这小医馆看诊的病人多是秀水村及附近村子的村民,全因为他坐诊、卖药都便宜,而附近有钱,能坐得起马车的人家,那多半是瞧不起他这小医馆,若非急病,平都要去城里大医馆看得。

 而听门外马夫勒马的声音,却是听不出半分慌忙,可见并非急诊。

 他好奇地望过去,就看到一个身着青衫,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那青年长了一张令人为之失神的面容。

 兰郎中瞬间就想起闺女跟自己描述那王八蛋小瘸子时说过的话。

 “…他啊,他是那种只要看了一眼,就绝对忘不掉的长相,看见他,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倾国倾城…哎呀这样描述也很空,总之,只要你看到他,就会马上认出来!”

 兰郎中真的认出来的。

 二十多岁的瘸子,长得比他闺女还漂亮,除了谢兰衣还有谁?可是,不是说那小子是瞎子?

 “你是…谢兰衣?”兰郎中绷着脸,带点疑惑地问道。

 然后他就见那青年点了点头,开头说道:“正是在下。请问老丈可是兰郎中,兰襄荷之父?”

 兰郎中重重哼了一声。

 “是有怎么样?!”缺心眼的王八蛋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谢兰衣轻轻一笑,恍如微风拂过百花。

 “不怎样。只是想请问,令嫒可曾许了人家?若还未许,可否将令嫒终身托付与我?”

 兰郎中目瞪口呆。

 襄荷觉得自己老爹这几天有些怪怪的。

 那面有难□□言又止的模样,若不是深知她爹对她那死去的娘的感情,她几乎以为他是想绽放第二了。问他有什么事儿吧,他又不说。

 而且,不止兰郎中不对劲,她最近还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自己,倒感觉不到恶意,反而有种…被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的感觉。可当她仔细寻找时,却找不到丝毫可疑的蛛丝马迹,于是只能当做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赵小虎前天回到村里,赵田两家顿时为两家小儿女的婚事忙活起来,身为两人青梅的襄荷自然也去帮忙,绣嫁衣什么的她帮不上,但坐拥数亩花田,倒是可以让两人的婚礼充花香花,尤其是现代婚礼必备的玫瑰,她最不缺这个,这几年经过鹤望花铺的传扬,月季也逐渐有了点现代“爱情花”的名声,让小伙伴们拥有一个玫瑰的婚礼,也算她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了。

 被兰郎中言又止的目光看得的,襄荷拎着竹篮,去花田剪花去了。

 然后,剪花的时候,那种被太阳照耀的感觉又来了。

 襄荷装作毫无所觉,突然又回头,转身却只见微风吹拂的花枝轻轻摆动。

 然而那种感觉却依然存在。

 襄荷索放下花篮,双手叉,恶狠狠地喊道:“谁?躲躲藏藏的干什么?有种你给我出来!”

 “噗~”

 极轻极轻的笑声,要不是襄荷早就竖起耳朵自己聆听,肯定会将那声音漏过去,以为是风声、鸟声,或者其他什么声音。

 然而她听到了。

 哪怕极轻极轻,她也听到,那声音温柔而醇厚,像一坛埋在地下多年的酒,因为人的思念而愈加浓烈醉人。

 她瞬间红了眼睛。

 “谢兰衣,你个混蛋!”

 她大声喊着,声音回在无边的花海中,惊起数只栖在花枝的鸟儿,目光到处却仍旧没有那人的身影。

 “你以为你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是你吗?回来就躲我,”她跺了跺脚,“——有种你躲一辈子!”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远处传来轻轻地叹息,随即有花枝被簌簌摇动的声音,几丛开得娇的月季被一双手分开,出花丛后的人。

 襄荷眼眶发红地看着那人,随即恨恨地转身,不去看那张脸。

 身后却有细微的声音慢慢靠近。衣衫拂过枝叶的声音,车轮碾到松软的泥土上的细微声音,一点点的,逐渐靠近。

 手突然被人从背后握住。

 宽大而温暖,牢牢地将她的手全部包裹住,手心有一层薄茧,刮蹭着她的手背,触感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光洁。

 “我回来了。”她听到他轻声说道,声音情人一样温柔而眷念。

 将眼眶里的酸涩憋回去,她转过身,瞪着红兔子眼,“你躲我干嘛!”

 谢兰衣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遍遍贪婪地看着她的脸,仿佛许久没有喝水的旅人猛然看到一汪湖泊。

 襄荷原本还能凶狠地瞪他,被那炙热地毫不掩饰的目光包裹后,眼神逐渐躲闪起来,脸颊也慢慢变得通红。

 躲闪的目光划过他前一个物件,急忙开口以缓解那尴尬,“这是什么?咦…望远镜!从哪里来的?不对——你就是用这个偷窥我的?!”

 谢兰衣目光飞快地扫了眼被她拿在手中的小机关,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她的脸上,浅笑道:“望远镜?这个名字不错。闲来无聊做的,用来看风景倒是不错,你要么?给你。”

 “谁稀罕!”襄荷气哼哼地将“望远镜”回他怀里,头扭到了一边。

 那双手心带着薄茧的手却抱住她的脑袋,扭回正面。

 看着少女完全去稚气的面容,他叹息似的道:“襄荷,让我再看看你。”

 襄荷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临走时他也是这样说。想多看一看她,因为马上要走了,所以要抓紧能够抓紧的时间,将她的容貌镌刻在脑海里。

 而现在呢?

 那样的目光,远远地窥视时还像晨起时的朝阳,近在咫尺时,却分明是盛夏正午的烈

 是因为想念?因为错过了她成长的三年,所以迫不及待想要弥补这三年所缺失的东西?

 那么,他是不是跟她一样——

 思念着她…恋慕着她?

 “看什么看!学什么不好学偷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像变态…”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出口的只有这样故作凶恶的诘问,好像那样就可以掩饰自己的心思。

 谢兰衣无奈一笑。

 “可是…我实在很想看看你。襄荷,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你了…”

 脸颊又不可抑制的升温,努力控制住因为他的话而颤抖喜悦的嘴巴,她梗着脖子质问:“想我为什么不来找我?反而躲在一边偷窥!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噗~”谢兰衣再次轻笑出声。

 襄荷瞪他。

 “因为伯父不许我见你。”谢兰衣毫不犹豫地将未来岳父卖了。

 “伯父…我爹?我爹为什么不许你见我?咦,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爹了?”襄荷连声问着。

 谢兰衣轻笑。

 “他说,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不许我出现在你面前,以免影响他的决定。”

 襄荷惑地看着他:“决定?什么决定?”

 谢兰衣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身影刻到心上。

 “决定——要不要把你嫁给我。”

 112|8。6

 从北地抗蛮前线,快马加鞭要十余的路程,刚刚结束一场战役,连生擒带斩杀了五千余人,吓得蛮人缩不出后,刘寄奴终于腾出一丝空闲,将军务交给几个心腹手下,只带了三五亲卫,快马赶回襄城。

 赵小虎成亲,作为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他自然不能错过。更何况,自从离开襄城,离开秀水村,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边疆数年,他夜夜听着风沙入眠,为了爬得更高,为了早与那人正面相抗。如今他已经升至将军,统帅近万兵马,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那人率领的蛮人大军对抗沙场,那时,他或许终于可以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是,如今想回去的愿望却盖过了一切。三年多的孤独让思念变得格外难以忍受,他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那个给他带来无数温暖的村庄。

 只是数年未回,不知道记忆里的一切是否仍然如昨?义父的鬓发应该又白了一些,而那记忆中的少女,应该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他记得她在信上说,一直未曾许亲。

 一路风霜,他只用了不到八天便到达襄城。

 在秀水村村口的大槐树前下了马,刘寄奴急切跳动了一路的心忽地安稳下来。

 不远处就是他的家,家里有等待着他的人,他不是一个人。他忽地踌躇起来,站立良久,近乡情怯般,不敢越过那一片槐树的阻碍,去见他思夜想的人。

 亲卫轻声提醒,“将军?”

 “走吧。”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抬脚走向茂密槐林后的小院。

 一如许多年以前,他从生死边缘被素昧平生的兰郎中救起,然后带回这个宁静淳朴的小村庄。

 与多年前相比,如今的兰家小院早已翻新,院墙屋瓦都变了模样,唯一不变的,只有院墙上仍旧葱葱郁郁的蔷薇,只是此时已是盛夏,蔷薇花谢,枝头上结了一粒粒的蔷薇果,青涩中透着微红。

 亲卫要上前敲门,他却将其拦下,亲自敲了起来。

 “来了!”

 听到门内传来少女飞扬的声音,刘寄奴不微微弯了嘴角。

 门吱呀打开,少女明媚的脸庞突然映入眼帘,像是门旁的蔷薇果,将,看上去却已经很可口。

 看到门外熟悉的面孔,襄荷先是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后,惊喜地尖叫一声扑到刘寄奴怀里,“大哥!”

 “小荷,我回来了。”刘寄奴抱住怀中的少女,军营中凝练出的冷肃刹那间全然消失,声音中只剩温柔。

 身后的亲卫们瞅着他们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将军,纷纷瞪大了眼珠子。

 门口的响动很快惊动了屋里的人,大狗馒头凑上来,先是凶恶地瞪了刘寄奴一眼,鼻子一耸,围着刘寄奴绕了一圈后,立刻学襄荷往刘寄奴身上扑。

 丑猫包子跳到墙上,不屑地睥睨着抱成一团的人人狗狗。

 刘寄奴笑着腾出一只手,摸摸大狗茸茸的脑袋。

 “闺女,谁来了啊?”兰郎中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随之而起的还有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襄荷正要回答,忽听一声轻咳,低头发现自己正被刘寄奴紧紧抱在怀里,明明心里没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心虚地赶紧跳出来,转过身到:“爹,大哥回来了!”

 而刘寄奴也已经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义父,以及那即便坐在轮椅上,却依旧风华绝代的男人。

 他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襄荷的表情。

 襄荷正看着两人,目光看着兰郎中,却不自觉的溜号到另一人身上,而当她看到那人时,脸上的表情让他心脏倏地一沉。

 “义父,”他按下心中不安,声音哽咽地朝兰郎中喊了一声。

 兰郎中也激动地老泪盈眶,“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互叙一番离情后,刘寄奴看向谢兰衣,开口问道:“这位是——”

 谢兰衣微微一笑:“在下谢兰衣,襄荷的未婚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大哥。”

 襄荷不知何时站到了谢兰衣身边,闻言快速拧了他一下,但脸上却未见真的羞恼。

 刘寄奴脸色暗淡下来。

 赵小虎和田菁的婚事办得很热闹,襄荷提供的大量月季花更是让来吃酒席的人都大开眼界,传扬出去后还给鹤望花铺带来了不少生意,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婚事刚完,兰家便放出消息,襄荷已经定亲,要趁着刘寄奴在赶紧完婚。

 这消息惊呆了一片人。

 自从襄荷十二岁以来,提亲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是村里和邻近村子的村民,后来襄荷考上书院,镇子上和许多富户甚至小官小吏也都来提亲。而随着襄荷渐长大,书院的学子、襄城富贵人家的公子,门第钱财样貌一样不缺,纷纷上兰家提亲。

 然而,不管提亲的人家门第有多显赫,人才有多出众,兰家一律拒绝。

 直到如今,已经十七岁的襄荷仍旧未曾许亲。村民们听说她终于定亲,都纷纷打听究竟是哪家公子入了她的眼,待一听说是个无父无母,无产业无官职,甚至连双腿都不能站立的人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所有人都以为襄荷脑子犯了。

 不过随着谢兰衣出现在人前,许多人见过他的相貌之后,舆论倒是改变了些,理解襄荷选择的人多了,但事实上,情况并没有比之前好。

 “兰家那小姑娘估计是看上那后生长得俊了!”

 “唉,长得俊有什么用,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就是个小白脸…”

 “兰家还缺吃穿啊?守着万贯家财,还不是想找什么夫婿找什么夫婿。”

 “这样说来那小子不会是看上兰家的钱了吧?又无父无母的,难道要当上门女婿?”

 “说不准,兰郎中就一个闺女,不上门的话,兰家可不就断了后了?”

 …

 躲在大槐树后面听着妇人嚼舌的襄荷和谢兰衣对视一眼。

 襄荷严肃地看着谢兰衣:“她们说你是小白脸。”

 谢兰衣摸摸自己的脸,点头:“嗯,她们说的没错,我的脸的确很白。”

 襄荷:…

 “她们说你要当上门女婿。”她不甘心地再度挑衅。

 谢兰衣笑了,“有何不可?”

 襄荷彻底郁闷了,蹲在地上画圈圈,画完圈圈抬头指控:“你这反应不对!”

 “哪里不对?”谢兰衣微微笑开,“他人说什么与我们何干,他自说他的,我自活我的。而且,她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媳妇儿的确家大业大,我的确无父无母,不然,我真当上门女婿,嫁给你?”

 襄荷“嗷”一声捂住了脸,“不要脸!”

 那个谪仙一样的俊美公子呢?说出这样的话不怕人设崩了么?!

 自从一时恍惚(?)答应了求婚,谢兰衣就越来越口无遮拦——也不对,是越来越嘴甜,越来越接地气了!完全不像以前那么外人面前那么高冷,也不像以前在她面前那样虽然亲近但多少还有些端着架子。

 她、她、她——她完全抵挡不住好么!

 她原来可没想那么快原谅他冒失的求婚的!

 但她知道,她心里其实在窃喜,在享受着他这样的变化 pAD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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